天天快看點丨石板的姿態(tài)
發(fā)布日期: 2023-07-04 12:54:55 來源: 個人圖書館-zhb學(xué)習(xí)閱覽室

作者:艾華

我看到了石板的姿態(tài)。

是在村上人家屋頂上,一塊塊的石板,以碎小而矯健的身姿,迎風(fēng)而起。


【資料圖】

說鷹太雄闊,太偉岸,沒有龐大的軀體和深遠的目光;麻雀又太小氣,支不起它的風(fēng)骨,還是喜鵲吧,最符合它的氣質(zhì),如同村上的夫婦,木訥憨厚,一輩子只知道埋頭對著自己的窩縫縫補補,卻仍有在空中撲騰翱翔的姿態(tài)和決心。

同樣,飛翔的石板有一顆博大的心,全身不著寸縷,卻用盡自己力氣,趴在人家屋頭,撐起屋檐下的一方煙火,并讓這無窮無盡的煙火成為村莊彌久深遠的氣息。

這石板還自帶了顏色,灰色中帶點明艷,那是它剛出土?xí)r的顏色,有著對世間懵懂的向往,后來蓋在屋頂上,風(fēng)吹日曬,那點明艷,全都暗了,灰就成了村上永久的底色。

應(yīng)該是草木灰的顏色,也不知道它們誰跟誰混了,石板、草木,村人,三者穿插來往,日常交錯,時間久了,石板、草木有了村人的氣韻,村人也染上了草木、石板的姿態(tài),這是一種直接進入生活的姿態(tài)。

說起來,起屋蓋房,在當(dāng)時的村上,瓦是有些昂貴的,而且稀少,村人也只好就近取材,也不知是誰發(fā)現(xiàn)了石板可以蓋房,于是石村所有的房屋,全都蓋成了石板。還有碓窩、豬槽、水缸,都是由石頭打制而成,整個村都是石頭、石板,時間久了,就成了村的臉面,那就干脆讓村也改了名字,石板場。

這臉面,被村人帶了出去,在外和人擺經(jīng)聊天,一開腔,人家就摸清了你的鍋底灶門:你那里產(chǎn)石板。這臉面成了村人刻在骨子里的印記。

其實也不是整村都有,石板也只有特定的地方——長嶺才有。長嶺是綿延幾里路的樹林,荒無人煙,一條羊腸小路從林中穿越,小路用石板鋪就,樹木森森,六月天都見不著太陽,里面聚集了各種鬼怪傳說。

三爺爺就說了,長嶺是條陰街,每晚都有陰兵過街,聽到山搖地動,喊殺聲震天,卻硬是看不到個人影子。并且活靈活現(xiàn)地說,村上某某人就在那里撞上陰兵過街,趕場回家走到長嶺上,那時太陽已落土,只聽到耳邊槍炮聲響作一團,此時正在樹林中央,退不得,進不得,只有毛起膽子向前沖,回到家,在街上買的一把面條成了粉末,人也暈死過去,據(jù)說是被陰兵踩了的,從此那人獨自一人不敢進長嶺。

那時去學(xué)校,就要穿林而過,一進樹林,就覺得陰風(fēng)嗖嗖,渾身汗毛倒豎,任何的風(fēng)吹草動,我都會把它們想像成陰兵的腳步聲,結(jié)果是越想越害怕,頭都不敢回了,一口氣走出長嶺,出得長嶺,全身汗如水潑,透濕衣褲。

林下多奇石,也不知是不是吸收了長嶺獨特的氣脈,這里的石頭就長成了獨一無二的青石。層層石,千層石,而石板也不用挖,而是“起”,“挖”太用力,薄薄的石板承受不住,就容易碎,得先用鋼釬撬松,再用燕尾子輕輕的“起”,石板才能保持完整。

“起”石板,有講究,起的不好,出來的石板不是這里破一塊,就是那里損一坨,亂七八糟,好好的一山石板就起廢了。

石板場的石板,只有二伯最會“起”,長衫撩到旁邊腰間扎起,穿雙偏耳草鞋,口含葉子煙,一弓步蹲起,先用挖鋤四周挖薅一下,查探一番,再選中一處,鋼釬撬幾下,然后用挖鋤輕輕掏空周圍浮土,一塊塊厚重的石板就被刨出來了。二伯捏著鋼釬,頭微微上揚,一臉的自豪:你們不曉得么,這些個東西,它是有意頭的,你不摸清意頭,那你就搞不成事。就像田里的莊稼,你看那些洋芋、紅苕,哪個沒得意頭?那些山長的有意頭,水流的有意頭,石板也是有“意頭”的喲。

對了,這個“意頭”在村上隨時隨地出現(xiàn),村上人處處都在說意頭,犁田打耙,要順著意頭,牛才不會亂跑;起屋接卯榫,木料會順著意頭。在家扭苞谷籽,母親把苞谷坨的籽擰幾行空下來遞給我,說,順著這個意頭扭就行。我不懂什么是意頭,卻天天在意頭里來來去去。

上學(xué)了,書本里沒有這個意頭的解釋,字典里也查不到它,但是村人一用就是一輩子,就像村人手中的農(nóng)具,口中的一日三餐,隨手隨口,然后又口口相傳,傳給下一代,下一代的下一代,再傳。

傳去傳來,連村人的生活都有意頭了,小嬰兒生下來,抱著曬幾個太陽,跟著大人帶到田間地頭,吹點風(fēng),這是順風(fēng)長哩;長大了,在世間進退有據(jù),混得風(fēng)生水起,村人豎起拇指:這就叫一個順趟;老了,兒孫滿堂,享天倫之樂,看一大家人鬧鬧嚷嚷,和人扯白聊天,背著手自豪地來一句:唉,耳順之年了喲。這一切,都是順著了人生的意頭。一眼望去,地里的莊稼,長了一茬又一茬,新生命的意頭還在那毛茸茸地拱著。

我手舉一塊石板,在那光溜溜的石板上反復(fù)查看揣摸,我以為意頭就是長在石板上的,是一種圖案或者是其它附著物件,可翻來覆去,石板除了紋理,除了顏色與灰塵,再沒別的了。

二伯還說了,這石板啊,是土里生土里長的東西,你不能格里份外。就是你不能按你心中的所想去要求它有什么樣子,它是什么樣子,你就只能依著它的樣子來完成。

這個我知道,是說它們都在向著自己的方式生長,就像是切肉時順著的紋理,就像向日葵使終向著太陽的方向。你尊重了它生長的方式與習(xí)慣,它也才會回饋你想要的,做事時,先看一下,看清它的方向方式,順著它的意頭,如同老母親哄孩子般,捋順它的氣,遂了它的意,你才能做成事。你若不按意頭,不遵守它的方式,那你就是瞎子抓麻糖,越扯越糟。

果然,順著二伯說的這個意頭揭,那些石板猶如被打開的寶盒,順順當(dāng)當(dāng),源源不斷地被起出來。

我們也和大人一樣,已經(jīng)起了很多的石板出來。

大人不讓我們用燕子尾,說那東西太危險,掌握不好,在石頭上一磕,稍不注意就會挖到腳,挖鋤又用不上。小孩子如果想做一件事,大人的阻止一般是不起作用的,我們的辦法就是用手摳,或用木棍撬,輕輕松松就將石板掏出來了,順著石板的這個意頭,我們一掏一大片。

可到底都是三心二意,不一會兒就掏得不耐煩了。實在覺得無趣,直起身,看到遠處幾頭牛羊在偷吃人家田里的莊稼,這可給我們找到了樂趣,于是拍起巴掌,跳著腳喊:牛兒吃麥子,不——要——油——鹽!!羊兒吃麥子,不——要——油——鹽??!哦——嗬……

聲音撞在對門山尖上,又折回來,再蕩開去,滿坡滿嶺都是我們的喊聲,偷吃的牛羊似乎也聽到了,不過它們還是欺我們太遠,管不到,只是不以為然地甩著尾巴,搖著頭,挑釁我們般,走一步,撈一口,再慢吞吞地離開。

恨得我們咬牙切齒,真想跑去把它們攆回圈里。

實在無趣,就找鳥兒吵架。

這是常事,在村上,沒有不和我們吵架的鳥,什么黃布羅,沙和尚,就連苦雀,你只要跟著它喊三遍,就會學(xué)得它火起,聲音就會越喊越大,它就會跟你急。這些鳥儼然就是村上的半個主人,從不拿自己當(dāng)外人,相反,在它們眼里,人才是外來的入侵者,挖山斷石,砍樹伐木,已逼得它們的家園往樹林深處躲了又躲,藏了又藏,忍無可忍, 它們就再不會容忍你的半點挑釁,你只要惹到它,它一定跟你吵到底,寸步不讓。

我們最喜歡學(xué)的,就是那種我們叫“水罐罐”的鳥,學(xué)名竹雞,一到傍晚,就叫得格外歡。

太陽只剩下一半,要落不落地,掛在山坳上,原先囂張的亮黃也變得溫柔起來,卻又是個吝嗇的莊稼漢,摳摳卡卡,只給村莊披了半身的金紗,上半部分一片柔黃,下半部分青影重重,弄得村莊也跟著半喜半憂起來,屋頂上的石板披了一身橘色,搖頭晃腦地看著屋檐下一臉鐵青的階沿,暮色從河沿口升起來,陰影在群山四下散開,慢慢將兩種顏色融為一體。村上,炊煙從家戶人家屋頂?shù)氖蹇p里騰起來,晃晃悠悠地往上升,它們飄蕩在村上,如同一頂巨大的帷幔,守護著這遼闊大地的人間煙火。趁著這最后的亮色,村上的一切都要歸位,人要回家,狗要歸窩,牛羊歸圈,各種鳥兒也要上籠了。

大概是要慶賀這歸籠時刻,竹雞比任何時候都要顯得歡快,它在樹叢叫一聲:水罐罐,我們就還它一句“丑八怪”,它叫一聲,我們就還一聲,再叫一聲,我們再學(xué)一聲,喊得它火冒八丈,越叫越急“水罐罐,水罐罐……”叫著叫著就叫成了“丑八怪、丑八怪……”聲音也越叫越密,我們也喊越快,喊到最后舌頭打了結(jié),喊不轉(zhuǎn)了,那“水罐罐”也喊得沒了氣兒,喊得變成了夾舌子。大人就說,這水罐罐喊暈死了,這時就好捉它哦,說歸說,到底還是沒人去找這鳥到底藏哪兒了。喊得天黑盡,竹雞再也不出聲了,才在大人的哄笑聲里結(jié)束罵戰(zhàn)。

一天的采石時間就在這歡快的吵鬧中結(jié)束了。我們依然長久地與這些鳥和動物們相處一起。

起好的石板,不能立馬用,要堆在一起晾一晾,而堆石板,也是有講究的,要一塊一塊的倒立著,并且堆的也是個倒三角,估計是倒著好讓雨和風(fēng)把石板上的泥抹掉吧。曬幾個太陽,淋幾場雨,該青的青,該白的白,石板什么紋理,什么性格,什么路數(shù),瓦匠師傅心里才有底,蓋屋時才會物盡其用,保證讓每一塊石板都用在點上。蹲在人家屋頂上,得有好個姿態(tài)才行。

過段時間,石板就晾好了,晾好的石板在背的時候,要一塊一塊地放,背回來時要一塊一塊地取,全程小心呵護,容不得半點馬虎。即使有碎的石板,主家都舍不得扔,留著嵌在場壩里,或嵌在自家屋周圍的路上。原先土里土氣的院子,也居然有了幾分貴氣。

而石板,不僅有姿態(tài),也還有故事。

誰說不是呢,那一塊塊石板,它們的形成、生長、啟用,都是在村上的故事里浸潤出來的。鋼鉆一拿,將那些厚厚的石塊剖成一塊長的或方的形狀,那些埋藏在石板里的秘密,就全都流出來了。

不信,你去村上打聽打聽,哪家屋里起屋上梁蓋瓦沒得點故事?哪家屋里嫁女娶媳沒藏點嘀咕? 還有那些養(yǎng)兒育女的,誰家沒得個幾籮筐幾簸箕的事?

起屋造房,是村人一生期望并為之奮斗的目標。窮其一生,為的也就是上有片瓦遮雨,下有破塌容酣。

可四爺爺家不一樣,我每次去放牛,路過四爺爺家,??傄阉臓敔敿椅萆系拿┎輷苾勺臁K臓敔斠粋€人住,兩間茅草屋搖搖欲倒。我家的牛就喜歡扯他屋上的茅草吃,不知是不是牛也喜歡煙薰火燎的歲月味道,連一口干茅草都能嚼得唾沫橫飛。

四爺爺看到也不惱,只是囑咐我要牽緊牛繩:“再把我屋上的草扯吃了,就讓你屋大人給我換成石板哈,”四爺爺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,我把頭啄得如點水雀“要得要得,”下一次路過,牛還是要撈嘴。四爺爺還是笑,就像掛在樹丫上的太陽,明晃晃的。

我是巴望著四爺爺把茅草屋換成石板屋,而且,四爺爺明明自己就是瓦匠師傅呀,給人蓋屋,在屋頂上往來穿梭,如履平地,蓋的屋頂多年不壞不損,該直的直,該硬的硬,一身好手藝。

四爺爺有次喝醉,拍著胸脯“不是我吹,這村上手藝好的瓦匠師傅,哪個不是我?guī)С鰜淼膯选!?/p>

旁邊人一臉折服樣??晌蚁氩幻靼椎氖牵臓敔斢羞@么好的手藝,給自己家換石板不是小菜一碟嗎?可四爺爺始終不換,兩間茅屋始終是要垮不垮,旁人看得心驚膽顫,生怕四爺爺哪一天就在茅屋里出不來了,而這要垮不垮的茅草屋陪伴了四爺爺好多年,最后直到他茅屋倒塌一半,又到他去逝,始終沒換上石板。

村上的老人,平常不多言,但總是會在酒后來一聲長嘆:老四這一輩子……可惜噠。

四爺爺?shù)墓适拢驮诖迳嫌杂种沟膰@息里,讓人知一半猜一半。

說是四爺爺年輕時,說成了對門梁子上的一門親事,雙方商量好了,結(jié)婚的時候,女方給四爺爺把一間屋的石板,好蓋新房,四爺爺有了動力,不分晝夜,累死累活地打好兩間屋的土墻,按四爺爺?shù)拇蛩?,蓋一間石板屋當(dāng)新房,另一間蓋茅草當(dāng)灶屋。

眼看婚期臨近,四爺爺找了幾個幫工,歡天喜地去女方家背石板,到得梁子上,老丈人青分黑臉“你有好大的底子就搭好大的架子,只蓋得起一間屋就蓋一間屋,你還一間石板屋一間茅草屋是比照著出丑,還是嫌我給你的石板少噠?”

人前人面,四爺爺一口氣憋在了梁子上,也在心里憋下了一道梁,回家躺了幾天,水米未進,從此不再說親,獨自一人在茅草屋進進出出。

村上人說,四爺爺也是固執(zhí),人家姑娘后來都主動攆來了,他卻又把人給攆回去了。

“要是我……”那人頓住,瞟一眼,周圍空氣里流蕩著一股股的神秘。

我們聽得個糊里糊涂,反正只知道四爺爺沒成家,一個人過了一輩子。

不過呢,像四爺爺那樣的人,畢竟是少數(shù),“人這一輩子,都是在跟自己較勁,有那個能力的,就多跟自己較點勁,沒得那個能力的,就少跟自己較點勁,反正無論怎樣都是一輩子喲?!?/p>

吳大爺說這話,就像是在給村人比著箍箍畫鴨蛋。

辛苦勞碌半生,一根根沉重的木頭扛回來,一塊塊沉重的石頭背回來,磨得肩膀上的老繭硬如鐵坨,腰桿壓彎了半截,才終于備好了起屋的材料,請石匠、掌墨師把屋架子立起,封出房屋框架結(jié)構(gòu),又請木匠上梁釘檁,最后才請瓦匠蓋屋頂。

蓋屋也同樣隆重,也要看日子。選好黃道吉日,瓦匠師傅才得進門。蓋石板,是個過細活路,也要技術(shù),蓋瓦的師傅不一定能蓋得好石板。只有常年累月與石板打交道的師傅,手上一掂,就捏清楚了石板的東南西北和它的意頭。蓋的巴頭巴腦的肯定不行,那樣會塌了主人的運氣,一輩子做什么事都窩火。

得蓋出石板的氣勢、格局。一塊塊,一層層,該低的低,該拱的拱,該有氣勢時就要讓它飛,還要估計它的抗風(fēng)能力,與檁條的搭配,下雨屋檐水的落處,石板與石板之間的接頭。要將石板鋪得高低疊壓,錯落有致,宛若一片片魚鱗鎧甲,各自為陣,卻又是鐵板一塊,既要通風(fēng)透亮,又要滴水不漏,這才是一個好瓦匠。

蓋石板也是個慢活路,慢工出細活,不能得急,得急也不行。手藝好、手腳快的師傅一天可蓋兩間屋頂,手腳稍慢的師傅就只能蓋一間或半間了。其實也看不出手藝差距,他們的動作都是一樣,輕手輕腳,慢條斯理。

我倒不覺得那是他們手腳慢,手藝不精,倒是在和石板擺經(jīng)聊天,切磋手藝??绰铮瑤煾稻驮趪Z叨了:先前放下去,一看又還行,這時你又翹起來,來嘛,給你塞塞,順手往石板縫里塞點小碎石板,前凹后翹的石板立馬規(guī)矩了。還有的石板和檁條不配合,意頭不同,各顧各的,瓦匠師傅就拿起小錘,把石板的邊邊角角敲一敲:邊角不能太鋒利哈,還是要圓潤一點,然后再把檁條撥一下:退一退,不能太緊了,該松的時候還是要松一下嘛。一番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敲下來,該退的退,該讓的讓,一個二個都服服帖帖。

往后即使有個風(fēng)雨,也能抱成一團,相安無事。

這泰然自若的姿態(tài),讓我有十分的理由相信,村人的言行舉止、處世為人,都是跟著這些石板和檁條學(xué)的。

接下來的點睛之筆,就是屋脊的裝飾了。在村上人家屋脊的正中心,都要拱一個圖案。蓋一個丹鳳朝陽,幸福的生活滾滾來,拱一個三陽開泰,主家事事都吉祥。不過這樣心靈手巧的瓦匠師傅,村上倒是很少,石板屋蓋得最多的樣式,就是人字脊,品字形。

這人字脊就是在屋頂上拱出一撇一捺,簡單粗糙,一如村人簡單粗陋的心性,遠遠地看,如同負重的村人歇在打杵上,叉著腿,端著身,踏著重重的山水。而它也就真端著這個身子骨,立在屋脊上就是一輩子,風(fēng)吹日曬,狂風(fēng)暴雨,青苔一層、灰塵一層、風(fēng)雨一層、冰雪一層,慢慢地,這人字也就凝重起來。

主人老去,或者搬走了,它還在屋脊上,紋絲不動,似是村上初識字的頑童般,揣不透這個字的筆畫與意義,只得一遍遍仿寫,一次次記憶,揣摸得久了,這一撇一捺就有了氣勢,左踏大地,右跨山河,如鋼釬大錘般,牢牢地釘在了屋脊上,除非被疾風(fēng)暴雨打落,跌在地上,人字倒下,碎成一地石渣了,卻依然保持寧為碎石的那身姿態(tài)與風(fēng)骨。

不知為什么,看著那些碎石片,我總是想起四爺爺。想起四爺爺那張皺紋深深,卻如太陽光一般耀眼的笑臉,還有那瞇成一條縫的眼睛,不動聲色,卻又明察秋毫。

品字形屋脊就是上一堆石塊,下兩堆石塊,比起人字脊的輕巧與簡潔,品字形就是端莊與厚重了。

我常常望著大伯伯家的那個品字形屋脊發(fā)呆,想不通他們家的品字為什么要比別人家的石板堆得高,堆得多,遠遠地就能看到那個大大的品字,如書法家在揮毫潑墨,很有氣勢。

問大伯這個品字形的意義,大伯咳嗽一聲,手指屋脊:喏,這石板啊,你看像不像電影里那些手無寸鐵,卻又在戰(zhàn)場拼殺的英雄戰(zhàn)士們;這品字形嘛,就是一面旗子,旗子一揮,戰(zhàn)士們就沖鋒陷陣,前頭哪怕是刀山火海,也要往里滾。

一只田叉拖著長長的尾巴鬧喳喳地飛過山頭,又飛往莊稼地。我歪頭想了半天,只憶起電影里的紅旗招展,刀槍大炮,怎么也和面前沉默的石板扯不上關(guān)系,但看著大伯嚴肅的神情,我不敢多問,只好在心里來回數(shù)著飛過的田叉。

其實我心里住著一個更大的問題,大伯家為什么不全換上石板屋?就按他堆在屋脊的那個品字形,都夠他蓋上另一間石板屋了。

后來我也問過大伯,可大伯笑得高深莫測。他的三間土墻屋,兩間蓋茅草,唯獨廂房,蓋了石板屋。后來才知道,大伯伯最小的兒子,當(dāng)年去參了軍,大伯給兩弟兄分家,把廂房分給了小兒子,說怕他到時回來。

他的小兒子,我們喊家哥的,直到大伯伯去逝,都還沒回來。

這件事,村上人已經(jīng)議論了很多年。有說家哥當(dāng)年參加的是解放軍,早就在戰(zhàn)場上犧牲了。有說家哥已在外安家,不想回來了,還有說家哥可能是成了土匪強盜,沒臉不好意思再回來。

七說八不一,最終也沒有結(jié)論。大伯在世時,會氣沖沖地和人去理論,爭得臉紅脖子粗:“他就算是強盜土匪,只要他回來,就還是我兒……”那樣子,恨不得上去和人拼老命。大伯去逝后,所有的爭執(zhí)也煙消云散,只有大伯家屋脊上的品字形,一年年地沉默著。

家哥回來,是在大伯去逝多年后。當(dāng)年風(fēng)言風(fēng)語的村上,已有大半人老去,沒人記得當(dāng)年的議論,村上用了訝異和熱烈來迎接他。聽說家哥已從部隊轉(zhuǎn)業(yè),在單位上班了,并且是原先在一場戰(zhàn)爭中受了傷,才轉(zhuǎn)業(yè)回來的。

家哥回來時,秋風(fēng)正從村上掠過,很多人家的屋頂上,瓦匠師傅正在忙著撿漏,迎接下一個季節(jié)的到來。長風(fēng)起伏,碧空如洗。

家哥在石板屋前長跪不起,頭在地上叩得咚咚響:“爹呀,你的用意我知道,這么多年,我沒忘根,沒給你丟臉呢,你咋就不等我回來……”那時雙親都已去逝,家哥哭得一塌糊涂,男人的淚如刀,剜心剜肺地割,疼得一村的人眼淚水跟著嘩嘩掉。

家哥最后沒要那間留給他的石板屋,但吩咐大哥別拆,他出錢,讓大哥隔幾年請瓦匠打理一下,大哥也略會撿漏,開始那幾年,就由著大哥慢手慢腳地打整。一間石板屋,他在上面整整三天,下得屋來,一身的灰,糊得只看到兩個眼睛子在轉(zhuǎn)。每次看大哥蹲在屋脊,就如同看到當(dāng)年的大伯,沉默木訥,卻又高深莫測。

后來,大哥老得走不動了,瓦匠師傅也一個個老去,村上也實在找不到會撿漏的瓦匠了,這才作罷。但那個品字形屋脊,這么多年還在村上矗著,不折不缺,隔著厚厚的時光,打諒著世間的來來去去。

其實在村上,蓋品字形屋頂?shù)娜思疫€蠻多,有的就是三兩塊石板堆一下,顯得有些單薄,大都是中規(guī)中矩,像大伯家堆的那般厚重的很少。

但無論厚薄,村上都把這個品字從屋脊刻在了心里。養(yǎng)兒育女,審事度物,都暗暗以品字來度量。

那時的村上,一戶人家大都是四五個孩子,團方四鄰,大七八戶,都是曉得彼此鍋底灶門的人,幾斤幾兩,早就被人掂得清清楚楚,惟有在兒女身上,才有著讓人摸不準的底氣。村上少年,一個二個都是那山野中的小獸,桀驁不馴,爭氣是他,敗家也是他,家教不嚴,一出門可能就被人戳了脊梁骨。明面上,大家似乎都一樣,窮困、艱難,暗地里,卻各自暗暗攢著勁,三十年河?xùn)|,三十年河西,自己這一輩子沒混好,但下一輩,絕不能落人后。

他們生怕自己家的兒女行差踏錯,給自己丟人,給祖宗丟臉,在村上,除開柴米油鹽,教兒訓(xùn)女才是他們的人生大事,哪家出了不孝忤逆兒女,輕則一頓打,重則拎著他去祖宗墳前跪著受罰:“你憨點窮點都行,出去不要弄那些歪門邪道,莫把那個人品給我搞壞了,人品敗壞,那就是根爛了。”

村上的孩子,都是在父母的竹條子里攆著長大的?!肮靼舻紫鲁龊萌恕笔谴迳戏钚械膩児挪蛔兊牡览怼D募虑橘栽搅?,哪點規(guī)矩敗壞了,哪點禮性沒跟上,品字壓上頭,直接一頓棒喝。

這是真的,你只要在村上轉(zhuǎn)一圈,哪家都是在訓(xùn)孩子??尢旌暗貋y作一團,村上那些老人看著打孩子,居然無動于衷,“這些個娃娃兒就好比是才生的牛兒,到一定的時候就要穿牛鼻,上枷擔(dān),要不然不知天高地厚,不敲不打,他不曉得生活的意頭。”一幅穩(wěn)妥妥的樣,把我們氣得,恨不得扒了他家的屋頂。

不過,這種教育方式也搓磨了我們的心性,抗打壓能力超強,往后人生路上,風(fēng)雨挫折、磨難困苦,根本不值一提,就像村上屋脊跺的那些石板,頑強、堅韌。

這亂哄哄的村莊,雖是狀況百出,可它一直都遵循著自己的方向和意頭。如同一只揚帆出征的船,嘈雜擁擠,搖搖晃晃,卻始終望著燈塔的方向。

大伯家的品字形屋脊,就是這凌亂村中立起的一座燈塔。

后來還聽說了家哥的一點事,他因為是隊伍里扛旗子的,為了保護紅旗而受了傷,但即便受傷,也沒讓紅旗倒下。

憶及當(dāng)年,我才明白,大伯為什么要把石板比作戰(zhàn)士,品字形屋脊比喻成旗手了。

家哥我從未見過面,他很少回村,我們也互不認識,其實村上有很多人不認識家哥,村上有關(guān)他的記憶,都是只言片語,他的事跡,我也只是略略聽說。

后來的村人,教育兒女,最多的一句話就是“你看看人家,那才有出息,是個大英雄。” 這個很少回村的人,卻給石板注入了力量,而石板,再用這力量來澆灌村莊。

人說一方山水養(yǎng)育一方人,石村,多了一樣,石板也養(yǎng)人。

石板滋養(yǎng)的人走出村莊,走出石板屋。

我們和父輩們最大的不同,就是不再滿足于田野里那些洋芋、苞谷的價值。我們是年輕一代的農(nóng)民,卻不在執(zhí)著于挖鋤與莊稼,泥土與田野,藏在身體里的那些石的骨質(zhì),開始蠢蠢欲動,開始由內(nèi)向外生長。

來叔是和我們從小玩到大的玩伴,他和我們年歲相當(dāng), “少年叔侄當(dāng)?shù)苄帧?,人前人面,我們跟著村人一口一個的 “來哥兒”叫著,他也不知事,整天和我們玩得灰頭土臉。我們一起掏鳥窩,一起打蜂包,一起摘懸崖上的八月瓜,一起挨大人的訓(xùn)斥。一直到現(xiàn)在,我都還不習(xí)慣叫他“叔”。

童年玩得最多的游戲,就是用石板蓋房子。來叔是蓋房子的高手,他勁用的巧,一般能蓋到十多層,差不多有一人多高,就像一層層的塔。并且也結(jié)實,無論我們在旁邊怎么搗亂,這房子依然穩(wěn)如黃鐘。

我覺得,來叔的夢想就是從搭建石房開始的。

來叔后來在城市從事建筑工作,室內(nèi)設(shè)計、裝潢,開起公司,日子過得風(fēng)生水起。走出石板屋的后來還有梅子、姣姣……

而石板屋就像我們一樣,也在發(fā)生著變化,它們經(jīng)歷了從石板到瓦,然后再到現(xiàn)在五顏六色的琉璃瓦,石板屋的陣地越來越少,卻愈發(fā)堅固。每次回去,看著那些依然守在村上的石板屋,它們牢固得如同我腳下的這片土地一般,守著它的家園,亦如同老父母守著他們的老屋,倔強地以此來表達他們生命的軌跡和生活的姿態(tài)。也為了讓我們,那些飄泊在外的人,仍懷有小鳥初飛般的信念,順著村莊的意頭,不知疲倦,一次一次撲棱著飛回故園。

從石板屋原先出走的人,很少,也不再回來,而現(xiàn)在走出的人多,回來的也越來越多。

近來,看來叔常常往老家跑,一車一車地往他公司運東西,他說這是高價回收的舊石板。問他回收石板干什么,來叔笑著說:“你不知道吧,現(xiàn)在鄉(xiāng)村人家蓋房實行把這些石板拋光打磨,再一塊一塊散嵌在墻上,大家歡喜得不得了,說這東西很有意境。我把石板給他們加工,然后再拉回去。”

想起來了,村上的何二哥在深圳打拚多年后,最近回到老家蓋房子,拉回一大堆油光锃亮的石板,把它們當(dāng)寶貝似的。我還以為他是要懷舊,再來蓋石板屋呢,原來是這個用途。

我愣了半響,才問來叔為什么不直接去當(dāng)年挖石板的地方起一山石板,卻要大費周章,滿村跑著找石板收,來叔笑得神神秘秘:“這你就不知道了吧,只有年代越久的石板,才能磨出那種古樸的東西,那些新石板,沒經(jīng)過風(fēng)雨,一上打磨機就碎成渣了?!?/p>

我聽得呆若木雞。從小在石板堆里長大的人,石板的一舉一動,一招一式,都熟悉不過,竟不知,石板也是有意境的。

其實也不能怪我們,村人一直都不知道有這個詞匯。只是在我如今的回憶里,那些困苦而又熱鬧的歲月里的回聲才會有這些韻致。

當(dāng)炊煙一縷一縷從石板縫里飄出,呼兒喚女的聲音從村上響起,雞犬相聞之聲悠然相至,石板屋下的柴米油鹽,雞飛狗跳,生老病死,就成了村上永恒的意境。

歲月的車輪緩緩而過,如今,石板正以另一種嶄新的姿態(tài)重新進入村莊。相較原先的粗糙簡陋,它們多了幾分講究與精致,卻初心未改,仍舊守著村莊的歲月,守著村人的煙火,守望著一個村的根脈和質(zhì)感。而石村人,從一出生,就染上了石的特質(zhì)。兩者的生命長久互相依偎,互相暈染,時間一長,都有了彼此交融的生長氣息,無論你身處何方,它都會像田里的莊稼,一茬茬地生長、發(fā)芽、拔節(jié)。

石板是村莊的意頭,也是村莊的姿態(tài),有了石板,村莊就有了思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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